大學生幫農民工討薪記

作者: 南方週末記者     黃秀麗     發自北京
2009-05-20
來源:南方週末

一群以社會學專業為主的北京高校學生,他們幫猝死的農民工家屬,與建築商談判賠償;幫工資過低的農民工談判合理薪酬,在談判成功後唱起《討薪之歌》。他們看到了以前所無法想像的農民工生態……

“五一”勞動節後的一周,2009年5月8日晚,北京近郊“西山華府”馬連窪工地的8名工人拿到了44天的工資。欠薪、討薪、妥協,這是一出在建築工地長盛不衰的戲。不過,在馬連窪工地上,戲的主角除了工人外,多了20名大學生。

張慧鵬,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研三學生;林自存,清華大學社會學系研三學生;徐洪業,北京科技大學大四學生;劉靜,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研究生。在和香港“大學生監察無良企業行動(SACOM)”合作之前,他們就開始了對北京建築工地進行了一年多的探訪。

探訪結果和SACOM針對香港最大的房地產商新世界中國地產有限公司發佈的報告
《建筑业民工,21世纪的“包身工”》基本一致。在一年多的調查中,他們和馬連窪工地的三次“交鋒”最為引人關注。

農民工猝死,大學生幫助索賠

西山華府,這個位於北京近郊西北旺鎮的房地產項目將要建成高檔住宅區,市場售價約在1.8萬元/平方米。從遠處望去,工程主體已經初具規模。工地旁邊的一排活動板房,就是工人的宿舍。

該工地57歲的民工潘志源在3月22日這一天猝死了。死前一天,他還在和弟弟潘志勝在工地裡砸石頭。他每天至少要砸11小時,35天來從未休過假。死前那天,“他還在咳,喊心口疼。”潘志勝事後回憶。

潘志源是工傷死亡,還是自己身體突然發病死亡?這類死亡事件在工地上向來是糊塗賬:

對用人方來說,民工流動性很大,連勞動合同都是罕有之物,根本不可能事先給他們做體檢。對工人來說,工傷保險更是“只是聽過,沒見過”。

西山華府的建築商泰州振興公司認為,潘志源沒有死在工地上,不是工傷死亡,只肯給家屬2萬塊“同情費”。對潘志勝來講,哥哥死之前,連續工作了35天,每天都要砸11個小時的大石頭。這些在潘志源的記工本上記得清清楚楚。他認為:“哥哥是疲勞過度導致的死亡。”

潘志源的大女兒潘金芳趕到了北京。張慧鵬等大學生得知這一消息後,決定介入,幫助潘金芳和公司專案部談判。

張慧鵬、劉靜和潘金芳回憶了長達一個星期的談判過程。

3月29日,一個星期天,已經是春天的北京忽然下起了雪。上午9點多,來自北師大的女生王婷陪同潘金芳等兩名親屬走進了項目部。項目部大門外,張貼著大學生寫給泰州振興公司的公開信。20名北大、農大、北師大、北航、對外經貿的大學生站在大門外,手持白菊花,合唱《生命之歌》。

到下午兩點多,潘金芳出來了,滿臉倦容。下午另外兩個學生陪潘金芳進去繼續談,一直談不攏。到了傍晚,潘金芳口氣硬了起來:“多少錢我都不要了,我就要討個公道。”

最終公司妥協,將“同情費”增加到了6萬元。

第二天,十幾名學生寫了封聯名信遞到了北京市海澱區勞動局。工傷科的人解釋說,6萬多已經不少了,北京工地上死個人(指沒有認定工亡的)也就兩三萬的事。“他的話對家屬打擊很大。”張慧鵬說。此前,“公司項目部的人說了相似的話”。

公司最終拿出了6.4萬元。令潘金芳不能接受的是,在父親的死亡原因一欄裡,醫院注明的死亡原因是“猝死”。但父親的猝死和他工作疲勞過度是否有直接關係,仍是個謎。

高唱《討薪之歌》

潘志源死後,工友們從他身上只找到了1塊5毛錢以及工地的一些“飯票”。他來工地35天,每天出的都是全工,但沒見到一分工資。

潘的死,使公司方決意辭退19名55歲以上的“高齡”工人,工錢則要等到年底才能結清。3月24日晚上,19名工友在宿舍裡開了一次會,大學生們列席其中,教他們統計工資表,並推選代表準備和公司協商工資事宜。第二天早上,“只有6個人敢站出來,其他人都退出了。”劉靜說。

3月26日上午10點多,5個大學生和6名工人相約來到了項目部門口。經過和專案部管理人員激烈的爭執,最後兩名女生被允許和工人一起進去。

談判在屋裡進行,學生們在外面派發傳單、名片,講解勞動法,吸引了不少工人。“剛剛很兇悍的工地負責人也只能一句話不說,在一邊看著”。一名大學生在《討薪記》中寫道。

工資標準從每人每天50元談到60元,到了中午下午兩點,雙方終於達成了協定,以65元“成交”。

雖然和先前約定的70元還有差距,但從項目部出來的工人們仍然滿面春風。

簽完字、領完錢,工人們和學生們走在工地外的大馬路上,一個工人喊了一嗓子:“我們拿到工錢了!”然後大家高唱《討薪之歌》:“打工可以炎熱嚴寒,但不能沒有工錢……”這是根據“打工青年藝術團”創作的《生命之歌》改編的。

歡快的歌聲響起時,在腳手架上的工人們以口哨聲做回應。

設計三種討薪方案

4月30日,工地機電組的25名工人突然被要求“撤場”,原因是他們的包工頭徐金來跑了,工人不需要那麼多了,每人給700塊的“撤場費”回家。700塊遠低於當初約定的工資數。17名工人已經回家了,剩下8人還在和專案部談判。

5月6日,劉靜等人帶著列印出來的勞動合同法和工人們見了面。工人張保生認為公司的演算法極不合理,扣除公司發放的生活費和“飯票”,他白乾了活不說,還欠公司10塊錢。

劉靜等人給8名工人設計了3種談判方案。按計工表算出的工資;按電工平均價格算出的工資;按北京市最低工資標準加上加班費算出來的工資。

5月7日,工人與專案部協商時發生了衝突。“我們把項目部的人反鎖在屋子了。”工人徐福成說,他和另外兩名工人被帶到了派出所做筆錄。

下午3點多,劉靜等大學生和其他的工人趕到了派出所,公司方也趕到派出所。之後3方共同去了馬連窪街道辦事處勞動科。最終公司和工人達成協議,定下了80至95元的日工資標準。

5月8日晚,8名工人拿到了拖欠的工資。

大學生們和馬連窪工地3次“交鋒”後,導致雙方關係交惡。以往每個週六晚上劉靜等人都會到工人宿舍探訪,“現在一去就被趕出來了”。出於人身安全的擔憂,大學生不再進入工地。

泰州振興公司專案部經理錢文紅(音)對南方週末表示,大學生的做法干擾了他們正常的施工秩序,討薪應該讓勞動部門討,“不要你們學生討”。但他“能諒解他們,畢竟是孩子”。

參與馬連窪討薪的大學生有20個左右,這個鬆散的組織連個名稱都沒有,靠每個高校的聯絡人維繫行動。對劉靜來說,以往工人死亡、討薪都是新聞媒體上的事件,非常遙遠。真正深入到工地後,“才知道他們的生存環境有多麼差,他們的要求有多低,一個是按時拿到工資,第二是能吃好一點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