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針萬線——香港成衣工人口述史選輯(1)

補衣小姐月玲和阿冼「一味做,一味做……」「一味捱。」

 

編按:當成衣工人的經歷堪成七八十年代集體回憶的重要部分,我們的媽媽,鄰居的兒子,甚或自己,都曾經是成衣工人。進一步出版之《千針萬線—— 香港成衣工人口述史》,從工人們的故事固然得以側見一個工業以至一個城市的經濟興衰史:並透現工人們自身的尊嚴,以及她∕他們當時和僱主的「道德關係」和後來全球化兇悍時這段關係的崩潰。而下文兩位補衣小姐,自稱渾噩一生,好淒涼。

月玲和阿冼兩人在毛衣廠認識,大家都做補衣,兩人都在這行做了三十多四十年,由工友變成老朋友,也因為九一年參與製衣廠留港的抗爭而一起加入工會。兩人的故事有個共通點,就是大半生勞碌。就如阿冼所說: 「我日做夜做,(一星期)五晚開通宵——做毛衫要五晚開通宵的!後來做一下又停一下,又生(孩子)又湊(帶孩子)一段時間,一下子幾十年就這樣過了。」一下子,幾十年同樣地,月玲說起年輕時開始包廠,每晚做到十一點,然後又要開通宵。我問她: 「你(那時)……應該是二十歲左右?」,不料就引起她和阿冼以下的對答:月玲: 「都差不多,沒怎樣算過;總言之一生人就好淒涼。」阿冼:「一味做,一味做。」月玲:「一味捱。」

阿冼比月玲大十一年左右。她一九三六與三七年之間在香港出生。她母親總共生了十五個,但只養大六個。父親做中醫,沒有生意,收入少。「租一間房,我只是睡下底!」家貧,阿冼很早就出來工作: 「十三歲就做,最初燙笠衫仔(小內衣背心),替住家(式的工廠)燙,只有七、八元一日。那時我只有十三、四歲。」燙背心的工作做了一段時間,就去紗廠打紗。「一個人管二十幾個「猛」(梭)都好厲害。走來走去,走來走去,日頭沒得做,多數做通宵。晚上返八點,做到第二天早上八點。」阿冼一九五六年左右結婚,年底產下女兒,坐月之後就去工廠補手襪。大概十年後,從六十年代阿冼三十多歲,到九十年代末她六十多歲為止,三十多年來,阿冼都一直做毛衣補衣工作。

月玲一九四八年在中山出生,為家中長女。一九五八年,她十歲左右,本來想投靠在香港的一個姑媽,這位姑媽有兒子在澳門做製衣,於是先申請到較容易批准入境的澳門,投靠這位表哥。表哥在澳門開了一間「山寨式」製衣廠,月玲要求到他的工廠學車衣,表哥勉強答應。「但車了一段時間,到後期又搵唔到食就走出來。有一個老細本來在澳門針織廠做工,跟又自己開一間。那時我隨街走,剛走到他那裏,說請人我就去『學師』。」月玲就這樣開始了她近四十年的毛衫生涯。「學師就學三個月,只有兩元一日。學滿三個月就要做自己工(件工)的,接他要扣回六十元。你要替他做一段時間,他才還你那六十元。」後來老闆還叫她做「師傅」教人,有十元一天。在這間毛衫廠大概做了七、八年,月玲就偷渡來港。阿冼和月玲在毛衫廠認識,阿冼大概於一九五六、五七年入行,月玲則由六九、七○年偷渡到 香港便開始補衣工作:「(最初)是以件工計,例如「斗零」(五仙)補一個漏針,一個洞就八元。有人檢查一幅「片」,一件衫織出是一幅幅這樣的。查完(有洞的地方)就用衣夾夾,你就去補,拿夾仔下來,拿衫去補囉。補完之後就縫,縫完之後再笠(套)燈,一盞燈圓轆轆這樣,好似一個人身這樣。看看有無其他(地方)爛呀,有無縫盤走雞(錯過了),看看有無甩眼(看漏眼)呀這些,有就再補。」

跳躍不同工作模式間香港製衣業以中小型投資為主。因為受外國訂單所限制,所以周期的波幅很大,而為了滿足外國訂戶的需要,每一批貨的生產期很短,工人於工廠之間的不斷流動以及密集的勞力投入,就成為香港製衣業的一大特色。「包廠」這種制度促進了這種流動而不分晝夜的辛勞,也就是工人所體驗的現實。月玲來港後,在一間工廠做了一段日子,就開始包廠:「有個老細走出來開廠,就叫我替他包(廠),即是(外)判出來自己做。我一直幫他包(廠)都包了幾年。」第一次替人包廠,就遇人不淑,被老闆欺負,明明是一百打貨,被算為八十打。發覺受騙之後,月玲就離開,轉做幫工:「一路周 圍『炒』東西做囉。那時一般人很窮,不是每個人屋企有電話。例如我想找你去幫幫手,我就要去工廠等你放工,告訴你我明天想找你幫手可以嗎這樣。」與月玲一 樣,阿冼都有包廠及幫工的經驗。主要是在結婚生孩子後,孩子還小的時候就幫工,因為時間可以彈性一點。但整體來說,都是包廠和幫工兩者輪流做,看情而定: 「我一直都是差不多:包廠幫工、包廠幫工。在民生(廠名)做一段時間都是做件工,在民生那段時間做了只有幾個月,跟又出來幫工,跟又出來包廠。一生工作都 是渾渾噩噩這樣過。」當然,工人還有另一個選擇,就是為一間較大的廠打工。包工、幫工與替大廠打工三者,對工人來說如何比較呢?總的來說,包廠掙錢最多,但因為包廠的工人盡量不找人幫工,以增加自己收入,所以壓力最大,也最辛苦。壓力主要來自兩方面:一方面,貨源不穩定,如月玲說的情: 「人家有(工作)就叫你,沒有就沒有。」但更重要的,是交貨時間。香港成衣業以生產期限短以及準時交貨見稱,也因此長期佔有世界成衣生產的首位。月玲:「幫工就得到自由,包廠就掙多點。如果做不完才找人。掙自己人工,時間又可以自己控制。不過通常都自己掙,除非自己「消化不良」。例如我給貨你做,你要什麼時候「落貨」,你「死」都要「死」給他!那開通宵囉!就一味開夜、開通宵。責任大,但掙到錢,心理壓力大了。你有病都不成的,你一放假就扣你錢,扣你整期糧這樣算的。真的辛苦到頂唔順(不能支持下去),差不多要死(才休息)。」

放工,像太空人,飄浮阿冼和月玲無時無刻都拚命工作。這是她們一代人的普遍情形,遇上工廠不用開夜班,工友都會拿一些外發的「挑撞」回家做。她和阿冼甚至親眼目睹先後有兩位工友在工廠開工時暈倒,送到醫院就過世了。拚命工作背後的不安全心態,當然是源於自少貧窮的經歷,和對身處環境的了解。香港成衣業缺乏政府支援,其成本和風險差不多完全由小投資者及工人自己承擔,而其外向的性質 及相關的周期波動,都做成工人長期不安穩的心態。工人面對這種不安唯一的對策,就是拚命地做,希望藉此在不安穩中找尋生活的保障,而所付出的就是勞力和健康:月玲: 「晚晚做到十一點,跟又連續幾晚通宵。走出街就好像太空人,飄呀飄呀的……總言之一生人就好淒涼。(阿冼:一味做,一味做。)……一味捱。」
七八十年代,製衣業工人從來沒有想過這一行有一天會式微。月玲以前以為會一直做下去,到孩子大了就隨心所欲,要做就做一點,沒有工作時就算。九十年代她把積蓄投資股票,誰料到一次「股災」就血本無歸;加上製衣生產又搬離香港,「想不到沒得做……完全沒得做。」中年轉業不易,唯有在麵包公司做清潔工。「最初去做好辛苦,以我們屬於一個技術人才來說,這樣轉工真是好淒涼。」由製衣業高峰期月入差不多一萬元到四千元,落差自然是很大。薪金減少還不是最大的打擊,身分地位驟降才叫人難受。補衣在製衣行內屬於高技術的位置:「做補衣別人都叫『補衣小姐』的!每個人好尊重的。」現在月玲在麵包公司做清潔工,麵包公司只聘請年輕女孩子做售貨員,這些女孩子「叫你做什麼做什麼、抹什麼抹什麼,真係喝到你(頭)暈呀。」「好多同事都說:梁月玲你怎樣過自己這關。我覺得錢是自己一對手去搵,我無論做什麼,我都是光榮的。」八十年代欣欣向榮的製衣業,曾經是不少工友賴以為生的行業,也同時提供了一個空間,讓不少工人找到積極的人生意義。製衣業生產一旦從香港全面撤退,很多人就像月玲和阿冼一樣,人到中年驟然失業或被迫接受收入和地位都比以前下降的差事。究竟人怎樣可以從容地面對人生的跌宕呢?月玲就給我們提供了答案。

(文章輯自《千針萬線——香港成衣工人口述史》,經刪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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